李澤民
 

　　這些天，依然能接到油販子的電話，要我去取油。

　　而這并非一次輕松的旅程，當報社領導要我去調查油荒時，我一開始將解構的樣本，選在了山東。其后，有同行稱，內蒙情況更糟。

　　于是，記者節(jié)那天，我在內蒙，沿著110國道，走訪一座座加油站。了解到的事實與先前的預設，基本一致，油荒同樣在這里波及。

　　有卡車司機，從車上跳下來，將沾滿煤灰的手套塞到褲兜里，指著旁邊的私人加油站，憤憤難平，“有點亂套了，加油還要收小費，而且總加不滿。”

　　那天，烏蘭察布下著雪，我豎起衣領，在坑洼不平的城外土路上，見到拉煤的長途運輸車輛，就湊上前去，看似漫不經心地聊上幾句。

　　遺憾的是，對于油荒成因的追溯，并未過多的著力。如同很多的報道一樣，初始時更多地是在直擊，將市場的亂象，真實地告知公眾。

　　其后，離開內蒙，到達山西，留宿一夜，當晚，跟部門主任通了電話，確定了將調查的下一站，仍舊放在山東。

　　我在看山東近來的一些碎片化的新聞時，發(fā)現當地的很多縣市，都稱當地環(huán)保部門，取締了一家或數家非法煉油作坊。

　　按照給一件事情賦予一種意義的說法，在油荒這個背景下，此時出現的取締煉油作坊的消息，或許絕不是孤立的個案。

　　這個假設，得到了郭主任的認可，認為值得調查。當我坐在火車上時，看著暗夜里，陌生城市或村落的燈光，一盞盞過去。內心為此次調查能否成功，稍有忐忑。

　　清晨五點多鐘，在濟南站出來。幾輛出租停在冷冷清清的站前廣場上，我坐上去，車內放著崔健的歌：一無所有。

　　沒有停歇，直接到達鄒平。將背包扔在賓館里，包了輛車，去了青陽，這個國內最大的二手輪胎交易市場。

　　其時，風很大，路面上，塵土飛揚。為了不引起重視，我讓司機回去，自己沿著道路，走了大約半小時，眼前的情景還是讓人錯愕。

　　家家戶戶的門前，大都堆積著一人多高的廢舊輪胎，我取出相機，剛要摁下快門，旁邊的村民，怒火沖沖地喊道，有什么好拍的。

　　我以柴油收購商的身份，走訪了幾家經營輪胎生意的村戶，許多人說，現在沒有用輪胎煉油的廠子，以前基本上每家都在煉。

　　其中的一位男子，正在馬路上將一個大的輪胎，推滾著往院內走。我跑到他跟前，突兀地問，這是干什么用，答，煉柴油啊，問在哪里，答，前面就有。

　　后來我在西董村，問詢了好多村民，答案出奇一致，此地已經沒有煉油作坊。當我在滿是沙塵的道路上走，看到十多輛裝滿輪胎的車子，急急駛過。

　　當時，我恨自己沒有車輛，不然我會跟上去，探個究竟。當地宣傳部門的一位負責人稱，鄒平目前沒有，以前很多，只是這種市場亂象非常易于反彈。

　　調查有點陷入僵局，找不到煉油廠，就觸及不到核心。后來，我聯系上幾家做煉油設備的企業(yè)負責人，意圖通過他們的客戶，直接找到煉油廠。

　　這條調查路徑可行，盡管有人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客戶信息，但還是給我劃了一個圈，聊城、萊蕪、萊陽、博興等地，非法煉油非常多。

　　考慮再三，我將下一個目標，鎖定在了惠民縣。下了車后，逢人就問，是否知道哪些地方存在煉油作坊。多人表示，這個地方很多，但是究竟藏在何處，不得而知。

　　隨后坐了車，去了何妨鄉(xiāng)，串行了三個村子，幾十戶人家，他們都表示不大知情。回來的路上，帶我的司機，聯系著他弟弟的哥們的好友的鄰居的舅舅等等。

　　他打去的電話開頭，往往是這樣的，“你那煉油廠現在還煉油不？”“以前我記得是在煉，現在查的緊，有時晚上煉。”

　　但是這些廠子，都在四十多公里外，他不愿意去?；氐娇h城時，天已擦黑。我沮喪不已，饑腸轆轆。在車站旁的街道上，沒精打采地走。

　　回到賓館時，隨口問了前臺一句，她喊出她爹，她爹說，在商河縣與惠民縣交界處，有個煉油廠，已經存在兩年了，廠子很大。

　　二話沒說，上了一輛出租，一路加急趕往這個廠子。司機問我深更半夜的，去廠子干嘛。我稱，現在油荒，收點柴油倒賣。

　　天漆黑一片，車子不知道走到了哪里，拐進了一片樹林，我環(huán)顧四周，不見一個村子，萬籟俱寂。在樹林里，晃悠了十多分鐘后，來到一個廠子門口。

　　沒有廠名，只有門口的幾條大狗，狂吠不已。我硬著頭皮，走進一盞亮著燈的屋子，地下的桌上，放著一碗雞蛋面，旁邊坐著一位老人，雙手互捅在袖子里。

　　片刻走進來一位男子，遞根煙過去，他打開話匣，稱自己剛從鄒平拉了一車輪胎過來，隔幾天，會在夜里，為這個廠子送一次貨。

　　當我進一步追問時，他略略有些生疑，起身坐進了院子外面正在卸貨的車內。一個黑影，貓著腰又鉆進屋內，是天冷的緣故，他拍拍衣服，說自己是這里的二把手。

　　正和他談興正濃時，等在樹林里的帶我的司機，不愿干了，他說自己要回去，讓我再找車，我跟他理論，總不能將我扔在這荒山野嶺吧。

　　他還是執(zhí)意回了縣城，此時的我，感到無助。但看到關鍵的采訪對象就在身邊，沒有多慮，先跟他建立起信任感再說。

　　隨后，他帶著我，在滿是轉頭、鐵絲、輪胎的院子里，詳細講解著他們的操作流程。廠里沒有燈，黑乎乎一片，只有爐內燃燒的大火，讓這死寂的夜，才有一點亮光。

　　刺鼻的橡膠味道，一陣陣撲來。參觀完后，他站在一堆輪胎上，給我講他是如何從鄒平發(fā)家，如何逃避環(huán)保部門打擊，如何來到此地咸魚翻身等等。

　　手中的錄音筆，一直在工作。我慶幸自己在看似調查無望的時候，出現的生機，讓我了解到了這個行當背后的子丑寅卯。

　　一個多小時后，我也冷得瑟瑟發(fā)抖，或許是有點緊張的原因吧，眼見著準備離開時，旁邊的一位男子，非要問我是如何知道這個地方的，是什么地方人，具體是干什么的。

　　絕不可久留，跟他們打聲招呼，匆忙穿過樹林，跌跌撞撞地走了20多分鐘后，來到一個公路上，終于攔了一輛卡車，將我捎到了縣城。

　　每天萬余元的暴利，讓這個持續(xù)了多年的行當，死灰難滅，盡管國家早有政策，要求嚴厲打擊，但只要巨額利潤存在，鋌而走險定為必然。

　　是夜，有些發(fā)燒。這趟暗訪，于己而言，盡了全力。今天，新華社的記者，要我提供這方面的采訪支持，下一步，他們將會接過接力棒，非法煉油作坊，當該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