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jīng)記者 孫嘉夏 發(fā)自樂清

　　錢云會82歲的老父親趴在村口的土地上，頭頸努力向前拱著，雙手顫動，模仿著兒子慘死時的最后模樣，一遍，又一遍。

　　和錢云會離去時凄風苦雨的天象不同，12月28日的樂清出了太陽。密密的陽光照在老人家溝壑縱橫的臉上。身旁是簡陋的供桌，兩支忽明忽暗的蠟燭，一閃、一閃。

　　這個冬天，樂清市蒲岐鎮(zhèn)寨橋村前任村主任錢云會走了，龐大的輪胎從他的頸部碾過。

　　在錢云會離世前約十天，他接到了一封來自北京的信。

　　在上訪路上度過了自己最后幾年時間的錢云會，開始偶爾在家里發(fā)泄，“天地良心。”他拿著那封信說。

　　不識字的妻子根本不知道信上寫的什么，只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幾行字，和后面的簽名?！八麄儌卧炝撕灻陀≌??！卞X云會告訴妻子。

　　這并不是錢云會第一次認為自己的簽名被偽造。在2005年的一次會議記錄中，出現(xiàn)了“原則上同意征地，但要求政府公開、公平、公正，群眾沒有意見?！钡恼Z句。

　　其后同樣附有錢云會的簽名?！暗鞘呛嗴w字寫成的簽名，錢云會在獄中，別的沒學，就學了自己名字繁體的寫法?！庇兄榇迕裢嘎叮X云會的簽名，歷來是繁體版本。

　　這份文件最終進入了樂清市征地事務管理所的檔案袋中，并為此后征地方、鎮(zhèn)政府與寨橋村一方商談，達成3800萬征地補償協(xié)議而掃清了障礙。

　　再次自認簽名和印章被偽造后，“爸爸非常生氣?！卞X云會的女兒錢旭丹說，“他找到了蒲岐鎮(zhèn)和樂清市里，官員被問得一句話都說不出?！?/P>

　　錢云會再次走上了要說法的道路，直至12月25日上午9時45分，匆匆的腳步在寨橋村村口戛然而止。

　　生前最后的十分鐘

　　錢云會的妻子已經(jīng)找不到信件的蹤跡，就如他們再也沒找到錢云會生前用的那一部手機?！奥犎苏f是被人丟河里了，但最終誰也沒見著?！卞X旭丹說，“當時太混亂了?！?/P>

　　錢云會的大兒子錢成旭就在這一片混亂中見了父親最后一面，他趕到事發(fā)現(xiàn)場時已近12點：“我跪在工程車旁，哭，一個勁地哭、死命地哭。腦子一片空白?！卞X成旭說。隨后趕來的特警越來越多，他終究被好心的朋友勸離了現(xiàn)場。

　　坐在父親家里的錢成旭，雙眼微微凸出，表情執(zhí)著。在采訪不時的被走進走出的村人打擾后，他啪的站起身，反鎖了房門，任由門外敲門聲久久響起而不理不睬。

　　一門之隔即是錢云會生前居住的屋子，這幢小樓幾乎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底層是客廳與灶間，二樓則是錢家人生活起居之處，通往三樓的樓梯至今也沒有完工，整幢小樓處處凸露出灰色的水泥磚瓦，顏色暗淡。

　　錢云會的妻子王賽燕（音）躺在那曾有丈夫體溫的床上，說話氣息微弱，身邊的兩個吊瓶已滴空。

　　錢云會幾乎從不與家人交流上訪路上的辛酸苦辣，以至于對王賽燕而言，當錢云會表示出要“出去躲一躲”的意思時，她也沒有感到更多詫異，卻最終因為放心不下家里的孩子，而選擇留了下來。

　　12月23日、24日晚，錢云會沒有在家里過夜，至今也沒有人知道，那兩個夜晚，他去了哪里。

　　王賽燕也沒有從丈夫的臉上讀到更多的異常。白天，錢云會照常去村里的菜場下棋，但他并不貪棋，到了飯點，錢云會會準時回家做飯，王賽燕的喉嚨、膽結(jié)石都動過手術(shù)，身體一直不好，錢云會于是負擔起了照顧妻子的責任。

　　平靜的生活終究被打破了。

　　12月25日，在外“躲”了一夜的錢云會早上8點多回到家，把家里剩下的臟衣服洗了，為妻子下了面，自己也吃了一口。

　　錢云會隨后又去相鄰的華秋村，那并不遠，幾分鐘的路途，錢云會買了3包煙，回到家里，接了電話，沒有再和妻子告別，踏上了死亡的路途。

　　幾分鐘前，錢成旭正憧憬著甜蜜的生活?！笆フQ節(jié)嘛，我打算帶妻子到溫州去逛一逛?！卞X成旭說，他接到電話，就拼命往家趕，交通阻塞延緩了他歸家的步伐，趕到現(xiàn)場時，父親早已血肉模糊。

　　錢云會的父親在太陽底下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兒子慘死時的模樣，“他們4個人把我兒子按住?！卞X云會的父親說。當然，他并未親眼目睹，在這轉(zhuǎn)述中，老父親眼淚縱橫。樂清警方在新聞發(fā)布會上稱，這是一起交通肇事案件。

　　神秘的北京來信

　　在接到了這封發(fā)自北京的信后，錢云會的生活再起波瀾。

　　“我們一直不支持他這樣做。”錢旭丹明確地告訴 《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沒有用的?！?/P>

　　但這封信仍舊讓錢云會看到了一絲希望。走過6年上訪路的錢云會是一個執(zhí)著的人，“前個月我去蒲岐鎮(zhèn)開會，他直接拿著材料來找我，我告訴他，現(xiàn)在都這個時候了，你還來找我，又有什么用呢？”樂清市征地事務管理所所長盧韶華說。

　　錢云會的上訪對象中，遠不止當?shù)夭块T，他去過北京，也幾度因事入獄。出獄后也不改上訪初衷，“有時候，這是個很倔的人?！卞X旭丹評價，一邊的母親想補充，沒說幾句就忍不住哭出了聲。

　　錢云會之前的上訪成效并不大，只有小學一年級文化的他，托人在天涯論壇上，發(fā)出了指責當?shù)毓賳T的帖子，并試圖揭露其中的問題。在帖子末尾，錢云會讓人敲上了“此文章發(fā)布內(nèi)容若有任何污蔑之嫌，由我錢云會負責”幾個字。這張?zhí)幼罱K消失了，在積攢了無以計數(shù)的回帖后，消失了。

　　與生前無人問津的天涯發(fā)帖相比，那封北京來信顯然讓錢云會燃起了新的希望。王賽燕至今不知道信里具體寫了些什么，家里也沒有更多的人讀了信，但錢云會因此打破了去菜場下棋的習慣。

　　他去了浦岐，“要去拿給鎮(zhèn)里的書記看，爸爸說信里的印章是假的。他急了，很氣憤?！卞X旭丹說，“一早就去了，到中午才回來?！?/P>

　　錢云會并沒有和家里人更多的交流，第二天又去了樂清。“他找到了市政府最大的官?！卞X旭丹說，“爸爸告訴他們，我們不賣了，這上面的印章是假的，他們什么都沒說?！?/P>

　　“那上面確實有爸爸的一個印，但那是偽造的?！卞X旭丹認為。

　　錢云會并不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有人偽造他的筆跡。在一份類似會議記錄的文件中，記載著2005年5月17日寨橋村召開村民委員會后的情形，“主題是對浙能電廠征地問題，大家展開討論，原則上同意征地，但要求政府公開、公平、公正”，“群眾沒有意見?！庇涗浐?，附有“錢云會”的簽名。

　　“他確實參加了這次會議。”知情村民告訴記者，“但會議只說要討論一下，而且錢云會在獄中別的沒學會，就學會了自己名字的繁體寫法，他的簽名也一直都是繁體?！?/P>

　　在記者獲得錢云會于其他多處文件的簽名中，也均為繁體字版本。

　　病中的王賽燕一度向記者指認前述會議紀要與北京來信為同一文件，但被該知情村民否認。

　　12月22日中午，該村民在南岳至虹橋的公交車站碰到了錢云會，“他們偽造我的印章?！卞X云會告訴他。

　　這位村民很快下車，自此陰陽兩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