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記者 李詩琪 金喆    每經實習編輯 魏官紅    

作為常用老藥和大多感冒藥物的原料藥，馬來酸氯苯那敏（俗稱撲爾敏）價格飆漲，揭開了國內原料藥的市場頑疾，也把行業(yè)內隱形龍頭企業(yè)——河南九勢制藥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河南九勢）卷入輿論旋渦。

河南九勢身為國內最大的撲爾敏生產商，有著超過85%的市場份額?！睹咳战洕侣劇酚浾哒{查獲悉，河南九勢實控人時明昀深陷非法集資泥沼并被公安部門抓捕，公司作為擔保方承擔連帶責任。2016年起河南輝縣市政府部門親自操刀這家當?shù)孛餍瞧髽I(yè)的債務重組，河南九勢撲爾敏的優(yōu)質資源，吸引了多家藥企謀求收購。

當下，河南九勢生死攸關。雪上加霜的是，因環(huán)保停產和GMP改造，河南九勢近段時間開工的天數(shù)并不多，而“斷供”多時的河南九勢否認參與價格炒作?！睹咳战洕侣劇酚浾邔嵉卣{查和走訪，試圖接近風暴中的河南九勢，揭開撲爾敏在過去半年價格暴漲背后的真實故事。

▲河南九勢制藥股份有限公司正門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李詩琪/攝

跨界做涼茶陷入債務危機

時明昀是一個愛折騰的人，他的口頭禪是“人生就是要不斷地折騰”。如果沒有四年前風靡全國的金融創(chuàng)新，時明昀應該不會去嘗試刀口舔蜜的民間借貸，那么之后的故事也許就是另外一個版本。

1975年，18歲的時明昀在輝縣市電業(yè)局做會計。接著，他在鄭州工學院學習了四年后在輝縣市電業(yè)局營業(yè)中心擔任主任。1997年5月，輝縣市市委市政府向社會公開競聘該市白水泥廠廠長。當時的白水泥廠已經處于停產、半停產狀態(tài)，猶如一塊燙手山芋，輝縣市市長親自點將，要求電業(yè)系統(tǒng)派出幾名優(yōu)秀的工作人員接任該企業(yè)的負責人。

最終，時明昀以全優(yōu)的成績脫穎而出，成為輝縣市白水泥廠廠長，并在當年就帶領白水泥廠實現(xiàn)扭虧為盈，他的人生由此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轉變。值得注意的是，白水泥廠下設兩個分廠，河南九勢的前身——新鄉(xiāng)市常樂制藥廠原料藥分廠便是其中之一。官網顯示，河南九勢成立于1993年，1997年撲爾敏在中國國際新技術名優(yōu)產品博覽會中被列為推薦產品，頒發(fā)金牌，公司改制后在2004年更名為河南九勢制藥有限公司，2008年完成股改。

在輝縣市人民政府網上的“人物風采”欄目里，至今還掛著一篇刊發(fā)于2015年1月的關于時明昀與河南九勢的宣傳文章。河南九勢在十年時間里由一家資不抵債的200多萬元的小廠，逐步發(fā)展成為全國知名的綜合性制藥企業(yè)，其中馬來酸氯苯那敏原料藥（俗稱撲爾敏）還成了全國同行業(yè)的主供商，時明昀功不可沒。而在另一篇宣傳稿件上，時明昀也與多位輝縣市企業(yè)家齊名，被譽為“實干家”。

位于河南省西北部的輝縣市地處豫晉接壤地區(qū)，古稱“共城”，其下屬的百泉鎮(zhèn)是我國歷史上著名的藥材集散地，被稱為中原四大藥都之一。而在這座與醫(yī)藥淵源頗深的城市中，如今也坐落著若干著名藥企，河南九勢便是其中一個。

8月20日上午，《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來到位于輝縣市常村鎮(zhèn)周卜村的河南九勢所在地，試圖了解當前公司的運營狀態(tài)。記者發(fā)現(xiàn)，雖然是周一，但當日公司卻很少有人進出，也沒有運貨車輛出入。午休時分，幾位穿著工裝服的工作人員走出廠房，記者上前詢問了解到，這幾位工人目前正負責河南九勢工廠內部的翻修、改造工作。據(jù)介紹，這一改造工程已接近尾聲。

“河南九勢如今的境況實際上是被其前幾年籌備建設的新廠給拖累的，公司董事長時明昀也確實是個悲劇人物。”在記者詢問河南九勢的有關情況時，輝縣市打擊和處置非法集資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以下簡稱輝縣市處非辦）的一位工作人員這樣說道。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注意到，從2016年起，人民網地方政府留言板上頻繁出現(xiàn)對河南九勢和時明昀討債、討薪的投訴內容。輝縣市委對此回復稱，河南九勢制藥股份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時××因向不特定群眾吸收資金，已于2016年11月25日被輝縣市公安機關立案偵查，2017年8月30日被輝縣市公安局抓捕歸案，河南九勢生物制藥有限公司也因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被立案偵查。

前述輝縣市處非辦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河南九勢本來依靠老廠的撲爾敏業(yè)務就完全可以“吃喝不愁”，但時明昀當時覺得企業(yè)做得還可以，想進一步發(fā)展，于是就去城西開辟新廠，其目的一個是想擴大規(guī)模，另一個是想轉型發(fā)展。

位于輝縣市城西的產業(yè)集聚區(qū)河南九勢生物制藥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九勢生物）便是河南九勢曾大張旗鼓建設的新工廠。輝縣市市委市政府曾在2016年回復網友關于時明昀債務問題的解決方案時提到，九勢生物是北京勢福地醫(yī)藥研究院有限公司輝縣分公司，而北京勢福地醫(yī)藥研究院是隸屬于九勢生物的研究機構。九勢生物共占地210畝，備案總投資2.8億元，2012年2月28日奠基，2013年正式開工建設。

記者了解到，新廠的其中一條生產線就是生產飲品。河南九勢當時稱，公司在發(fā)展主力業(yè)務的同時，不斷推陳出新部署多元化戰(zhàn)略，由北京勢福地醫(yī)藥研究院著名專家數(shù)年潛心研究，按現(xiàn)代醫(yī)藥工藝技術熬制、提取、調味而成的“涼貓”涼茶飲料，將傾力打造中原本草飲料第一品牌。2013年5月10日，河南九勢在人民大會堂召開“透心涼”（后改名為“涼貓”）涼茶防內火中醫(yī)研討會，稱“透心涼”將成為涼茶市場的一匹黑馬。

時明昀的雄心壯志卻因資金問題未能如愿，后者反而成為壓倒其本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前述工作人員透露稱，在河南九勢的擴張計劃中，銀行方面的貸款十分有限，但時明昀顯然不希望就此收手，于是便向其他渠道尋求資金。

▲河南九勢即將改造完成的撲爾敏生產線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李詩琪/攝

實控人被捕，河南九勢由盛轉衰

“自身風險80條、周邊風險28條、法律訴訟44條、失信信息25條。”這是商業(yè)安全工具“天眼查”中顯示的河南九勢的信息，也是對這家國內撲爾敏生產龍頭企業(yè)過去三年的經營預警。而在河南九勢的官網上，除了兩條近日因撲爾敏漲價風波發(fā)布的聲明和今年3月份的一份供貨通知，大多數(shù)新聞信息還停留在2014年。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詳細梳理相關訴訟后發(fā)現(xiàn)，2014~2016年間，時明昀及河南九勢涉及多起民間借貸糾紛。根據(jù)描述，時明昀以個人名義多次向他人尋求借款，月利率由最開始的1.9%下降到0.3%。在上述糾紛中，河南九勢多次為借款提供連帶責任保證。

除此之外，時明昀還通過P2P的形式高息吸收資金。輝縣市委此前曾在人民網的地方政府留言板上回復稱，因資金問題，2015年納慧財富投資管理（上海）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納慧財富）以P2P方式吸收資金。天眼查數(shù)據(jù)顯示，納慧財富股東為時明昀控股的納慧金融信息服務（上海）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納慧金融信息）及時明昀的兒子時正帥，持股比例分別為70%、30%。不過，《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嘗試多種方式登錄納慧財富的官方網站及旗下兩個平臺的網站，均顯示無法正常訪問，因此也無法進一步了解納慧財富的資金規(guī)模及償還情況。同時，記者多次撥打公開電話，均無人接聽。

8月21日，經過溝通，在河南九勢一位負責人的陪同下，記者進入了公司內部與廠房區(qū)域。在一排低層的廠房內，記者觀察到，當前撲爾敏原料車間內的生產設備已經被重新刷漆，貨品庫房也是經過翻新的模樣，廠房室外還掛著響應環(huán)保號召的紅色橫幅。

一位不愿具名的河南九勢前員工告訴記者，近兩年來，河南九勢常常處于停產休息的狀態(tài)。每年冬、夏各休息兩個月，冬天是為了響應河南省當前的環(huán)保號召，夏季高溫則不適合生產。在這一背景下，不少老員工紛紛離職，另謀出路。今年3月份，公司還曾動員離職的老員工回來工作以保證生產。記者注意到，今年3月13日，河南九勢在官網發(fā)布通告稱，國家采暖季錯峰生產已解除，公司原料藥已開始恢復生產并供貨。

河南九勢一位趙姓負責人在8月25日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電話采訪時表示，無論是在輝縣還是在上海，時明昀籌集資金的目的都是為了公司新廠的發(fā)展。遺憾的是，新廠終究沒能做起來。由于新廠的建設本就需要大量資金，投入運營后，招商、宣傳、拓展渠道也需要資金支持，但公司籌集的社會資金已經不能維持新廠正常運營了，于是債務危機便在2016年正式爆發(fā)。

如今，河南九勢的官網上還掛著2013年、2014年對“透心涼”涼茶的宣傳資料，包括簽約形象代言人吉克雋逸、在央視一套投廣告等信息，但后來更新的內容便再無相關消息。記者采訪多位飲料行業(yè)人士，均表示不了解透心涼涼茶。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從輝縣市政府金融辦獲悉，因向不特定群眾吸收資金，時明昀先后于2016年7月和2016年11月被上海市奉賢區(qū)公安機關和輝縣本地公安機關立案，當前被關押在上海。目前河南九勢的撲爾敏生產線已經抵押給了當?shù)劂y行，此外，輝縣市政府的打擊和處置非法集資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正在努力采用引入第三方企業(yè)收購時明昀持有河南九勢股權的方式來償還群眾的集資款。

據(jù)輝縣市處非辦工作人員介紹，河南九勢在當?shù)匾恢笔禽^有影響力的企業(yè)，時明昀也曾是一個辦實事的企業(yè)家。但目前包括銀行、社會資金和為其他企業(yè)提供的擔保資金在內，時明昀背負著近4億元的債務。天眼查數(shù)據(jù)顯示，2016年至今的多起判決，河南九勢均處于未履行狀態(tài)。

因為資金鏈的斷裂，九勢生物停產已經一年有余。《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在項目現(xiàn)場看到，在新廠氣派的中式大門內，一座座白色的現(xiàn)代化車間坐落其中，但卻缺少了機械的轟鳴聲，整個九勢生物的巨大廠區(qū)就這樣空置在輝縣市的城西一隅。記者在網絡上搜索透心涼涼茶的信息，也大多停留在2013~2014年。

撲爾敏身后的千億市場隱現(xiàn)金主

撲爾敏本是用于緩解感冒和過敏性鼻炎等病癥的普通、基礎原料藥，有資格生產的企業(yè)屈指可數(shù)。但由于市場需求量有限，多年來一直保持著供需平衡的關系，價格也穩(wěn)定在每公斤400元以下，波動不大。但去年下半年開始，市場逐漸出現(xiàn)斷貨現(xiàn)象，今年8月份以前，每公斤價格更是炒到上萬元。國內撲爾敏生產龍頭企業(yè)深陷債務危機，牽動著近千家藥企的神經。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查閱國家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數(shù)據(jù)庫發(fā)現(xiàn)，目前來看，能正常生產撲爾敏僅剩余3家藥企。河南九勢有關負責人告訴記者，在撲爾敏國內年需求量約120噸的前提下，其公司的年供應量近年來均穩(wěn)定在100噸以上。

但是，國內含“馬來酸氯苯那敏”的藥品批文多達2110個，如復方感冒靈片、咳特靈片、感冒靈膠囊和鼻炎片等多種常見藥均在其列。華南一家生產感冒清的知名藥企廠長8月24日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也提到了這種現(xiàn)象，雖然每種藥品的撲爾敏用量非常小，但涉及的下游市場上千億，如果不添加就無法生產，否則就是劣藥。

北方某大型藥企內部人士王元（化名）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透露，撲爾敏價格暴漲，究其原因，主要有兩方面：一是去年12月沈陽新地因涉嫌嚴重違反藥品管理法等相關規(guī)定，被遼寧省食藥監(jiān)局收回《藥品生產質量管理規(guī)范認證證書》；二是河南九勢生產的撲爾敏沒有在市場上流通。

事實上，不止一位藥企人士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反映，價格上漲是一回事，關鍵是正規(guī)渠道上買不到貨。王元說，去年市場出現(xiàn)這個苗頭時，企業(yè)還有些儲備，后來就沒有正常報價了，拿貨的方式有兩種，要么去經銷商手里倒，要么就去找壟斷商，反正都是高價。如果去找河南九勢，對方就說沒貨，“但實際上，他們一直在對外供貨，只是沒有正常流通，而是全部賣給了一家藥企”。

王元認為，撲爾敏利潤低，壟斷商的意圖是希望控制下游更大的制劑市場，他們從河南九勢買斷原料后，再與下游藥企談合作方案，比如制劑分成等。但通常采購原料就是一對一的買賣關系，大企業(yè)非常反感從中間商拿貨，并被一系列條件捆綁。撲爾敏價格“飛天”后，王元所在的企業(yè)索性停止生產相關產品，事情鬧大后，河南九勢的銷售人員又開始與他們聯(lián)系。

8月7日和8月8日，河南九勢對外公布了一份“供貨通知函”和一份“關于原料藥價格的嚴正聲明”，稱公司現(xiàn)有撲爾敏庫存8505公斤，供貨價格為每公斤800元左右，即日起各客戶可根據(jù)實際需求酌量采購。

王元也對記者表示，目前公司已經從河南九勢方面以800元每公斤的價格拿到了部分撲爾敏原料藥。價格之所以能回落，并且河南九勢放了一部分貨出來，主要還是經媒體曝光后，相關原料藥企業(yè)感覺到了壓力。前述華南藥企相關人士也表示已正常購入河南九勢的撲爾敏。

對于外界的指責，河南九勢也在8月21日回復記者的采訪函中提到，公司撲爾敏對外報價從未超過每公斤800元左右。而對于停產的原因，河南九勢解釋稱，因響應“藍天保衛(wèi)戰(zhàn)三年行動”計劃，京津冀及周邊地區(qū)重點時段實行錯峰生產，公司停產約四個月，受市場短缺供不應求的傳聞的影響，炒作由此而生。此外，公司當前正處于GMP即產品生產質量管理規(guī)范證書改造期，預計在9月中旬完成并恢復生產。

撲爾敏價格暴漲，將河南九勢推上風口浪尖，而隱藏在幕后的股權收購也浮出了水面。在河南九勢當前的債務危機之下，公司旗下的撲爾敏生產線備受關注。記者了解到，當前河南九勢的撲爾敏生產線已經抵押給了當?shù)劂y行，已有醫(yī)藥上市企業(yè)向河南九勢拋出了橄欖枝。

輝縣市處非辦工作人員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在河南九勢出現(xiàn)資金困境后，時明昀曾請求政府幫忙尋求銀行貸款，但最終未能如愿，此后他便一直在尋找商業(yè)上的合作伙伴。時明昀曾透露，當時好幾個企業(yè)都有意向與河南九勢展開合作，其中湖南和北京便各有一家藥企。不過，因時明昀被公安機關立案并抓捕，合作也未談成，“當時時明昀已經確定好了湖南藥企作為合作對象，并談好了收購價格，但他被捕后，公司沒了主心骨，對方又大大壓低了價格”。

據(jù)記者了解，目前輝縣市政府一方面與上海奉賢區(qū)公安機關協(xié)調將時明昀的案件并到輝縣市當?shù)靥幚?，另一方面與湖南藥企協(xié)調收購的具體實施計劃。

輝縣市處非辦工作人員表示：“交易方方面已經承諾，在收購完成后的3至5年內，把群眾的錢還掉。但是，隨著國內撲爾敏價格近期出現(xiàn)異常波動，這一收購計劃或許不能如期進行。若不產生這一事件，湖南藥企的第一筆收購資金可能在半個月內就會打到指定賬戶。”

但如今，隨著撲爾敏價格喧囂再起，國內最大撲爾敏制造企業(yè)河南九勢的命運又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