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記者 丁舟洋 溫夢華    每經實習編輯 杜毅    

臨別的這一天，霍爾果斯飄落了今冬的第一場雪。早起從窗外望去，已是白茫茫一片。

▲今冬霍爾果斯第一場雪。（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溫夢華 攝）

北京以西3421公里，《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再次抵達佇立在祖國西北角的霍爾果斯，國境線對面就是哈薩克斯坦。上一次造訪，是四年前以旅行者的身份，那時霍爾果斯剛剛由一個西北邊陲的古老口岸，升級為全國“最年輕的（縣級）城市”。

▲邁過國境線，從哈薩克斯坦領土望去的中哈第一連接大道。（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溫夢華 攝）

如今，霍爾果斯是讓很多人五味雜陳的四個字。

“別跟我提霍爾果斯，一說我就血壓高。”編劇汪海林一聽《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找他聊霍爾果斯時，他先是不欲多言，后來還是忍不住倒了苦水。去年3月，汪海林帶著他的喜多瑞影視公司來霍爾果斯注冊了分公司。“當時全行業(yè)的影視公司幾乎都去霍爾果斯開了公司，我們的合作方也要求我們去開一個。說那邊稅低，而且也都是合法的。”

而一年之間，霍爾果斯變了。享受地方稅收優(yōu)惠政策的門檻變高，但更讓影視公司焦灼的是，“霍爾果斯開不出來發(fā)票了”。汪海林在霍爾果斯的公司因為向當?shù)囟悇諜C關申報發(fā)票卻無法足額領到，導致應收賬款難以回籠。開票難的說法，《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也從多家影視公司處得到印證。

“我們融資本來就困難的情況下，原來的錢還拿不回來。”汪海林說，“大家都沒錢，沒錢怎么拍新戲，所以到橫店拍攝的大戲開機少了，這就是原因。”

優(yōu)惠：

地方政府以稅返稅2017年底就被全面叫停

享受優(yōu)惠政策，沒原來那么簡單了

以咨詢公司注冊的身份，推開一扇霍爾果斯財稅代理公司的大門，記者受到了中介殷勤又耐心的接待。

“你來這里了解公司注冊，肯定是為了節(jié)稅的，對吧？但現(xiàn)在的門檻變高了。”該中介公司服務專員蔡力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想享受稅收優(yōu)惠，沒那么簡單了。”

2010年，霍爾果斯成為國家特批的企業(yè)所得稅全免的特殊經濟開發(fā)區(qū)。入園企業(yè)能享受“五免五減半”（即企業(yè)所得稅五年內免征，五年后減半的優(yōu)惠），有效期十年。到2014年霍爾果斯成為縣級市，相關部門開始招商，優(yōu)惠政策的吸引力才真正發(fā)揮出來，企業(yè)注冊紛至沓來。

▲霍爾果斯琪瑞大廈，眾多知名影視公司注冊在這里。（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溫夢華 攝）

此后，霍爾果斯地方政府將優(yōu)惠政策加碼，企業(yè)代繳的個人所得稅和增值稅也能按照一定比例返還。多項“福利”疊加，霍爾果斯迅速炙手可熱。2015年，該市市場主體持有量創(chuàng)下歷史新高。

而現(xiàn)在的情況顯然不同了，霍爾果斯再不是輕輕松松的“避稅天堂”了。

當記者想算清個稅和增值稅的優(yōu)惠細則時，蔡力解釋了一陣隨即說：“弄明白也沒用了，這些都沒有了。以稅返稅2017年年底就被全面叫停了。”

“國家出臺的25個點的企業(yè)所得稅政策還是沒變。”他說，“如果一年你公司的經營收入1000萬元，25%的企業(yè)所得稅免除，即250萬不用繳，這個費用變成公司凈利潤了。”

但欲享受這項優(yōu)惠，公司必須滿足多種條件。

“你公司必須在這里實體落地，有獨立的辦公室。原來是不需要的。還有今年4月后不再實施‘一址多證’，原來我們這間代理公司的辦公室地址可以作為公司注冊地無限次為新公司注冊，現(xiàn)在不行了，必須‘一址一證’，還要有獨立核算的財務辦公室。”

“此外你公司還要聘請相應的工作人員，給工作人員繳納社保。辦公室的保險柜、桌椅等設備設施都要有，應對稅務機關的突擊檢查。”

蔡力說的條條款款尚在記者腦海中，但走進另一家規(guī)模更大的財稅代理公司，財務總監(jiān)李曉林直言：“現(xiàn)在不建議影視公司再過來注冊。”

“雖然25%全免，但是很多前置條件把你卡死了，其實是變相的不讓你把數(shù)量往上增了。”李曉林說。

“如果你要在這里注冊影視公司，公司業(yè)務包含制作，就必須獲取廣播制作經營許可證，但這個證現(xiàn)在整個新疆停辦，沒有這個證，你公司的制作業(yè)務就無法開展。”李曉林表示。“我把實情告訴你，因為騙你也沒意義，你把公司注冊過來，每年給我掏幾萬塊代理費，企業(yè)還要租辦公室、雇人，很多業(yè)務又做不成。我覺得沒必要。”

中介：

去年高利潤 員工五菱面包車很快變路虎

今年生意差 大中介謀轉型小公司已關門

“前兩年我們的生意都很好，到了今年初，就不太好了。今年以來，我們公司的客戶，遷出去的100多家，注銷的200多家。”李曉林感嘆道。

“之前每單代理費7萬元，現(xiàn)在3.5萬元。”代理費對半砍了，但蔡力說生意還是不好。

“去年這個時候，光來注冊、咨詢的，從‘北上廣深’過來，一天四五撥，我在這邊跟人談著，外面也排著隊要跟我談。有的人直接背著幾十萬現(xiàn)金過來，一次性注冊數(shù)家公司。我服務的公司包括影視類、科技類、傳媒廣告類等。”

這都還不算多，蔡力講起當?shù)匾患易鲐敹愐粭l龍服務的知名公司。“你猜他們2017年一年的凈利潤是多少？8個億！就幫人注冊公司、領票這些。聽說光年終獎就發(fā)了7000萬元，一個經理剛來霍爾果斯時開的是五菱面包車，去年就開上了路虎。”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走訪多家代理公司了解到，以前只需要一間小辦公室，做一家代理注冊公司，就能代理幾百家公司，都注冊在這家公司的地址上。當時的代理費是每家公司每年收費6-7萬元，營業(yè)收入可想而知。不少人嗅到商機前來做公司注冊代理生意，以求一夜暴富。

曾經讓蔡力羨慕的競爭對手，今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行了”。

“從2017年12月到2018年5月，一下就變成現(xiàn)在這樣了。原來霍爾果斯這邊有300多家一條龍代理公司，現(xiàn)在小公司基本上都倒閉了，只剩下幾十家了。”

▲中介公司的街邊廣告。（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溫夢華 攝）

中介公司曾經“代注冊”生意火爆，但現(xiàn)在門口打出的是“代注銷”廣告。注銷代理費7000元，與之前高達7-8萬元的“代注冊”費不可同日而語。

“我們也在尋求轉型。”李曉林說，“也在考慮去西藏開拓注冊代理的業(yè)務。注冊在西藏的企業(yè)所得稅也有一定的優(yōu)惠。”

代理公司“最輝煌的頂點”轉瞬即逝。

公司：

霍爾果斯開出來的稅票不夠“塞牙縫”

發(fā)票拿不到 公司資金難回籠

李曉林公司最早的客戶是2014年12月前來注冊的，到2015年他們代理注冊的企業(yè)有兩百多家，這一批才是實實在在享受到稅收實惠的。

2015年、2016年，《老炮兒》《火鍋英雄》《大魚海棠》等熱門電影相繼上映，霍爾果斯春天融合、霍爾果斯青春光線、霍爾果斯彩條屋等頂著霍爾果斯前綴的影視公司名字見諸銀幕。影視圈里霍爾果斯能合法避稅的消息無人不曉，幾乎所有全國著名的影視公司都去霍爾果斯開了子公司或孫公司。到2017年暑期檔的《戰(zhàn)狼2》，三家出品方均注冊在霍爾果斯，巨大的票房收益的同時又享受巨大的稅收優(yōu)惠，霍爾果斯迅速被推上風口浪尖。

“返稅的力度霍爾果斯最大，我們認為這都是合理合法的，畢竟全國上千家公司不可能跑到這里來做一個非法的事情。”汪海林說他沒有多想，也在2017年來到霍爾果斯注冊公司。

到了今年4月，新要求是公司注冊必須實體落戶。“我們覺得租辦公室就租唄，雖然這邊辦公室很貴。后來又說要聘當?shù)貑T工，每人月薪6000元，每人配備電腦，每天坐班。我們也照做了。”

關于聘用員工的收入標準，《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實地走訪當?shù)囟嗉矣耙暪竞拓敹惔砉玖私獾?，工資按照不同工種，一個月3000元到6000元不等。再加上代繳的一部分個稅和為員工繳納的社保，按照三個人的標準公司一年人力成本開支可達18萬元。而且即便是這樣，也不太好招人。

“現(xiàn)在的大環(huán)境就是這樣的，你想招人、我想招人、他也想招人，為了招到人、留住人，大家互相抬價格，硬生生的把價格抬到了這個水平。”一位資深會計說。

“這些都沒問題。關鍵是我們不能正常開發(fā)票。”汪海林說，如果以霍爾果斯這家公司為主體簽合同投資影視劇，影視劇制作完畢后，賣劇的錢將按合同支付給霍爾果斯這家公司。按照國家企業(yè)經營規(guī)定，所有公司營收行為必須匹配稅務機關開的發(fā)票。賣劇方需向買劇方提供發(fā)票才能拿到付款，賣劇的錢一般每筆款項都高達四五千萬。“但霍爾果斯稅務機關一次只給你400多萬元的發(fā)票。”

今年6月《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也從其他影視公司處聽到了同樣的說法。“霍爾果斯開出來的票還不夠‘塞牙縫’。”

在汪海林看來，開不出票將導致一系列連鎖反應。“例如我們有幾家投資方投了一部戲，之后得回款給人家。但是我現(xiàn)在開不出來票，取不出來錢，我只能違約。例如上市公司的應收賬款沒有收到，而資本化的一些公司今年對賭的利潤就沒有完成。全行業(yè)很多注冊在霍爾果斯的企業(yè)，回款都積壓在這里。這讓原本就資金緊張的影視行業(yè)雪上加霜。”

汪海林不準備注銷公司。“我至少要把我的合法收入拿到啊。我得把票全部開齊了一塊打給我的結款方，人家才能打款給我。”

存續(xù)：

注冊了三年以上的大影視公司

還要加多人手，把業(yè)務遷過來

“稅收的優(yōu)惠取消了，要求落戶租辦公室等等，這些我都沒關系。但合法經營人正常的開票，正常的取款你得滿足吧。反正霍爾果斯這事兒，一說起來大家都覺得挺懊惱的。”汪海林嘆道。

去年上半年，橫店影視產業(yè)實驗區(qū)管委會副主任朱國強去北京找了80家影視公司談話。“我告訴他們霍爾果斯巨大的利益背后有巨大的風險。當時他們以為我站在自己園區(qū)的角度，希望稅收在這邊，不是這樣。”

“現(xiàn)在霍爾果斯稅務方面開不出票，小公司扛不住可能就死掉了，大公司壓力也大。”朱國強表示，華誼兄弟、唐德影視、新麗傳媒等知名影視公司均注冊在橫店，基本上都在霍爾果斯注冊了子公司，現(xiàn)在霍爾果斯子公司的狀況都對母公司帶來了沖擊。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來到唐宮酒店，這里2-9樓密集了約72家影視公司。楊洋家的悅凱娛樂、吳秀波等藝人參股的喜天文化、新麗傳媒旗下的狂歡者電影制作公司、參與《戰(zhàn)狼2》投資的捷成世紀等知名公司均注冊在該地。

走進唐宮酒店里的一家影視公司，會計張松華坐在辦公室里，坦言“沒什么事兒做，看看《如懿傳》打發(fā)時間。”“是個適合養(yǎng)老的地方。”張松華笑稱。

“企業(yè)要批票，需得達到一定的經營規(guī)模。按要求招夠人是衡量經營規(guī)模的條件之一。但招了人來也不用干什么事。霍爾果斯這樣下去，肯定會養(yǎng)一堆閑人。”一位代理人員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說。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從霍爾果斯的中介公司了解到，現(xiàn)在開票變難了是因為：霍爾果斯需要把之前開票申報為零的公司清理出去，說白了就是空殼公司都清理出去，再批票?，F(xiàn)在已有大批影視公司撤離霍爾果斯。

也有些已在霍爾果斯注冊了三年以上的中型、大型影視公司，打定主意要與霍爾果斯共進退。有的公司在霍爾果斯的辦公室多達一層樓，坐班員工近20人。“我們是有廣電證的，也能開到票，后續(xù)我們還將會把一些業(yè)務遷到這邊來。”

按照一家中介公司的說法，開票量也與公司所租辦公場所的面積。“一間50-60平方米的辦公室，每個月只能領萬元版本的票，每月最多能領50份。50-100平方米的辦公室能領10萬元版本的發(fā)票，每月最多領30份。”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咨詢稅務系統(tǒng)人員了解到，按照規(guī)定，開票量將跟企業(yè)經營規(guī)模大小、公司成立的年份等諸多因素掛鉤。

人氣：

人煙稀少、基礎設施薄弱

常住人口太少市里沒有公交車

官方統(tǒng)計顯示，從2015年到2017年，經濟數(shù)據(jù)一路狂飆。但人口卻不增反降，霍爾果斯的戶籍人口從6.89萬人減少到6.45萬人。

在四個月前霍爾果斯履新市長杰恩斯·哈德斯與《南方周末》的交流中，他3次提到“薄弱”，并用“急于求成”評價它此前的一些做法和狀態(tài)，談及發(fā)展，他九次使用“慢慢”。

人煙稀少、基礎設施薄弱，《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在霍爾果斯深有體會。

根據(jù)天眼查顯示，此前馮小剛公司（霍爾果斯美拉文化傳媒）、徐靜蕾公司（霍爾果斯春暖花開影業(yè)）、樂漾影視、芒果影視等工商注冊地址均為“霍爾果斯市北京路以西、珠海路以南合作中心配套區(qū)查驗業(yè)務樓8樓”。

進入合作中心配套區(qū)后，記者看到周圍除了有一棟“開建大廈”之外，幾乎一片荒涼。

 ▲霍爾果斯合作中心配套區(qū)。（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溫夢華 攝）

▲霍爾果斯合作中心配套區(qū)里的開建大廈正面掛著“文創(chuàng)信息產業(yè)園”字樣。（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溫夢華 攝）

10月12日星期五下午4點，還屬于上班時間，開建大廈一樓的“文化信息產業(yè)園”辦公區(qū)卻空無一人。

▲“文化信息產業(yè)園”辦公區(qū)空無一人。（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溫夢華 攝）

從開建大廈返程的途中，人、車均不見，步行1.5公里到一個警務站等了半小時，才能打到出租車。聲名在外的影視小鎮(zhèn)也顯得人跡罕至。共享單車、網約車這些都市消費常用APP在霍爾果斯都毫無用武之地。

▲霍爾果斯影視小鎮(zhèn)。（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溫夢華 攝）

霍爾果斯市沒有公交車。“因為人太少，沒辦法配公交車。”張松華稱，“一到周末就成空城了，大家都回家了?；魻柟故袃瘸Ｗ∪丝诓粫^一萬人。”

“霍爾果斯的旅游旺季是5月到9月，旅游高峰期的時候，光是國門景區(qū)30元/張的售票額一天就能達到幾十萬。還不算購物消費。”不過，導游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說，10月中旬已過了旅游旺季，國境線邊的免稅店已冷清了下來。

▲中哈合作區(qū)免稅店。（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溫夢華 攝）

記者來到稅務局、市場監(jiān)督局所在的行政中心，前來辦事的人頭攢動，終于到了人氣旺的地方。只可惜，無論是招商局還是其他部門，霍爾果斯政府方面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的多次上門拜訪都三緘其口。

霍爾果斯在2017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出，將引導注冊型企業(yè)向實體產業(yè)轉化。

如果離開“注冊經濟”，作為一帶一路的“咽喉要道”，霍爾果斯在與中亞貿易、交通物流等方面，仍有不可忽視的作用。既要解決眼前問題，同時跟上基礎設施建設，精準招商、脫虛向實……這座“最年輕的城市”前程仍任重道遠。

（為保護受訪對象隱私，文中蔡力、李曉林、張松華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