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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肺炎網(wǎng)紅”76天蛻變記憶:4個難熬的夜,時代的大手“拔苗助長”

每日經(jīng)濟新聞 2020-04-08 01:01:52

阿念,疫情發(fā)生前和千萬女孩一樣普通,疫情發(fā)生后前往火神山醫(yī)院陪伴重癥的外婆,被數(shù)十家媒體爭相報道,她自嘲成了“肺炎網(wǎng)紅”——在時代大手的“拔苗助長”下完成蛻變。

每經(jīng)記者 鄢銀嬋    每經(jīng)編輯 陳俊杰    

阿念的人生在2020年1月19日這一天有了分水嶺。

這天以前,她是一個主寫瑪麗蘇甜寵劇的90后編劇,人生閱歷單純,常以乖巧形象示人;這天以后,她被時代的大手拔苗助長,以一種極其疼痛的方式完成了自我蛻變,看盡世間百態(tài)。

這一切,阿念說都是命中注定。在這場肆虐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中,她一家四口都成為統(tǒng)計中的數(shù)字:有逝者、有確診、有疑似、有密切接觸者。相比大多數(shù)新冠患者,從確診到治愈,阿念因為義無反顧前往火神山醫(yī)院陪伴重癥的外婆,而被數(shù)十家媒體爭相報道,她自嘲成了“肺炎網(wǎng)紅”。

這70多天里,有幾個夜晚,刻骨銘心,害怕、無助、恐懼交織成的復雜情緒讓她一輩子都無法忘懷。時至今日,阿念再難睡上一個整覺,夜晚有了不一樣的色彩。

阿念變了。但她也沒變,她還是那個擅于從艱難的碎片中瞬間抓住善意并放大的樂觀女孩,去方艙醫(yī)院時,她立貼說要做方艙醫(yī)院最快樂的女孩,去火神山醫(yī)院時,她給自己打氣一定要帶回健康的外婆;她深知過去的70多天僅僅是一段路而已,艱難在后、希望在前。

她說自己喜歡“阿念”這個名字,人有念想才會有趣可愛,念想,也是一種希望。

阿念

那個美麗且悲壯的比基尼女孩

4月4日凌晨3點,阿念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宿沒睡。

一封由火神山醫(yī)院寄來的“感謝信”,讓她又一次將千頭萬緒拉扯回最難過的幾個場景,外婆離開已經(jīng)30天,入土為安,塵埃落定。

腦子如同一部放映機,將這個春天的人和事,一幀又一幀播放。

1月19日,阿念從北京坐高鐵回家。第二天,國家衛(wèi)健委高級別專家組成員鐘南山確定新冠病毒存在“人傳人”。

那幾天,她總是忍不住在網(wǎng)上刷各種消息,有種停不下來的感覺??只鸥幸蝗諒娺^一日。1月23日凌晨2點多,阿念刷著微博,看到了“封城”的消息。“那一刻,好像這個城市變成了一個孤島,我們困在原地,無能為力。”

那是一個無眠之夜,阿念的微信、微博消息不斷,很多人勸她離開,連平時正義感爆棚的朋友也說,“你別管那么多了,趕緊出城逃命要緊”??蛇@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拖家?guī)Э谶@么多人,要怎么走?”

她和媽媽躺在一張床上,相背而睡。媽媽默默地哭泣,她說后悔讓阿念回來。后來阿念也無數(shù)次回想,如果一早知道結(jié)局,她還會選擇回來嗎?答案是肯定的,陪在親人身邊經(jīng)歷痛苦也遠遠好過人在外地的“無力感”。

城市越來越空,她家臨街的房間也變得異常安靜,偶爾開過一輛車,喇叭里重復播放著“不要出門”的語音,讓人有種末世到來的錯覺。

1月28日,靴子落地,不過當時的阿念并不自知。那天,她開始腹瀉、發(fā)燒。想著回家后從未出過門,應該不是肺炎。通過網(wǎng)絡問診,結(jié)果也是普通感冒加急性胃腸炎。此后幾天,癥狀逐漸好轉(zhuǎn),阿念不再惴惴不安,她每天寫著劇本,但根本寫不下去,原本每天的任務量是5000字,往往只寫了1000來字。

直到2月6日,阿念89歲的外婆突然開始嘔吐,吃不下飯。“不去醫(yī)院,會餓死;去醫(yī)院,怕感染,兩條路,怎么選都不對。”

在家苦撐幾天后,2月10日晚,阿念的父母將外婆送到武漢協(xié)和東西湖醫(yī)院,三個人輪番CT檢查。熬到凌晨3點,阿念接到爸爸電話讓她趕緊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媽媽和外婆雙肺感染,有炎癥,爸爸肺部也有感染,我單肺有纖維灶,癥狀最輕。”

那是阿念感到極度害怕和恐懼的第一個夜晚。“以后我的家可能就是個空空的房間,或者他們不在了,只剩我一個。”

2月13日下午,一家人查看核酸檢測結(jié)果,爸爸、媽媽和外婆都是陰性,阿念查到屬于自己的那頁紙,想都沒想便截圖甩到家庭微信群里,“你們看,我是陰性”。

阿念確診當天發(fā)出的朋友圈

幾秒后便被“打臉”,爸爸疑惑的問,“孩子,你怎么是陽性?”馬上他又否定,“肯定是錯了,我們4個是連在一起的,陽性的肯定是我們。”

沒有太多時間讓這一家人細細品味這里頭的“陰差陽錯”,阿念想在家里多呆一會,珍惜眼下的家庭溫情,但事實上她連收拾行李的時間都沒有,幾個小時后,她已經(jīng)坐進了前往方艙醫(yī)院的警車里。

那是第二個讓阿念極為恐懼的夜晚,她坐在警車里,聽著警笛聲在空蕩的馬路上嗚咽,一路疾馳,忐忑不安。原本是全家人要一起赴死的悲愴,一轉(zhuǎn)眼,便成了一個人孤單的悲傷。

她發(fā)了一條自己確診的朋友圈,配了一張身著比基尼的照片,想著以后的身不由己,希望大家記住這張“美麗且悲壯的比基尼”。

火神山醫(yī)院的“紅人”

阿念說,她要做方艙醫(yī)院最快樂的女孩。但她沒想到方艙的生活會如此短暫。

在方艙醫(yī)院,這個特殊時期形成的封閉小社會里,因為“同病相憐”,大家彼此靠近、惺惺相惜。阿念每天都能聽到哭聲和歌聲,病友們的情緒像波浪一樣,有高有低,一浪浪打過來,那些自信歡樂的臉上,都藏著看不見的悲傷。

阿念說服自己要心態(tài)平和,她在朋友圈里說中藥一號方像加了薄荷的美式咖啡,二號方像餿掉的意式特濃咖啡;那些由一個個“塑料電話亭”拼湊的移動式廁所,如果能找到潔凈的一間,便也能成為她“卑微的小歡喜”;她用Vlog記錄在方艙的生活,渴望向陽而生。

2月17日的一通電話,讓阿念提前終結(jié)了方艙生活。媽媽說外婆在火神山醫(yī)院病危,沒有求生欲,阿念是陽性患者,全家只有她具備資格去火神山照顧外婆。

她馬上去找護士填了申請表,爸爸卻無比擔憂,認為阿念“不能用20多歲的生命換外婆快90歲的生命”。但那個快90歲的人是她外婆,親情面前沒有值不值得,只有“不留遺憾”。

接下來便是漫長的等待,她一度以為自己不能圓了心愿。2月19日,她等到了去火神山醫(yī)院的接收通知,一瞬間驚喜萬分。方艙小隔間里的病友知悉后,紛紛叮囑她要戴雙層口罩、護目鏡、戴手套等等,叮囑每多一句,她對火神山的害怕也就多了一分。不過她還是在微博上寫下4個字,“義無反顧”。

要做方艙醫(yī)院最快樂的女孩

“在方艙醫(yī)院,你會覺得這里與外面的世界有切割,它更像一個避風港,雖然內(nèi)心孤獨卻有片刻的安寧。”阿念說,踏上去火神山醫(yī)院救護車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回避。在當天的Vlog里,她眼眶濕潤哽咽著為自己打氣:“我要去把外婆帶回來,我相信一定可以!”

但哪有這么容易。

阿念曾以為自己做足了心理準備,可見到外婆后,才知道很多事永遠沒有準備好的時候。

知道外孫女來了,外婆緊握住阿念的手問她,“這次是不是挺不過來了?”她流著淚瘋狂搖頭,爬到外婆床上摸頭安慰。她學會了甄別監(jiān)護儀上每一個波段所代表的生命指征;為了讓外婆吃一口飯,她把自己逼成了最強“演技派”;半夜外婆驚醒,她也會把外婆抱在懷里,輕拍著安撫。

所有醫(yī)護人員都說,外婆的情況好轉(zhuǎn)了很多。阿念也一度覺得,自己真的做到了!

2月29日晚上,外婆突然失明。“她用衣架敲了好幾次護欄,鬧著要開燈,開了燈,卻還說看不見。”外婆悲切地自言自語,“我又聾又瞎,我該怎么辦啊?”阿念默默地哭,沒法回答。

“她像被關在了一個三面封閉的小盒子里,沒了和外界溝通的渠道,我不敢想象她有多寂寞有多害怕。”阿念說。而在這之前的一個月,外婆還拎著自己重重的行李箱,走路健步如飛,遛狗走太快,還被吐槽“遛狗,還是放風箏呢?”

恍如隔世。

當天晚上,外婆便進了ICU。那是阿念恐懼感飆升的第三個夜晚,“你得熬過這一晚,如果熬不過了,那我要怎么辦?”

3月6日凌晨3點,外婆還是離開了。那天晚上,她顫抖著手為外婆寫下了遺體捐贈意愿書,這是外婆生前的意愿。她問主治醫(yī)生自己能否也填寫一份“遺體捐贈意向書”,后者萌兇兇的打了她一下,說“你在想什么!”,阿念聽得出責備背后的心疼,只是覺得內(nèi)心悲涼,生命無常。

那是她最害怕、最恐懼的第四個夜晚。

阿念的事情在網(wǎng)絡傳播后,引來了大批媒體追訪,在這家臨時組建的醫(yī)院里,每個人來自天南海北,彼此素不相識,但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卻都知道阿念,那個從方艙醫(yī)院義無反顧來火神山醫(yī)院陪外婆的女孩。

變了?還是沒變!

3月14日,阿念治愈出院。3月28日,已解除隔離,順利回家。

不少媒體找到阿念,希望做“新生”主題,她本能的排斥。“我知道得接著生活,但總覺得是種遺忘和背叛”。

事實上,過去70多天的每一個瞬間都深深地刻在她的生命里。

有時候,阿念說話說得久了,還會有些氣促。“大家覺得你痊愈了,但我自己知道并沒有,就好像一座休眠火山,你不知道后續(xù)有什么影響。”

阿念有個好朋友在長沙,非常關心她,這個朋友的爸爸說,“孩子你快好起來,到長沙玩。”“我非常感動,但是我不敢,我怕還有傳染,給他們帶去傷害。”

被病毒攻擊過的身體,其所形成的行為記憶無時不刻地提醒著阿念。“即使在康復隔離點,大家都有著同樣的經(jīng)歷,但依然會顧慮,彼此保持著安全距離,面對面說話也會下意識后退,你都看得清清楚楚。”

阿念和外婆

很多網(wǎng)友問阿念,有什么愿望?她說想給關心的人一個擁抱,“不敢。而且你也怕他們怕,心情是很復雜的。”有了這些顧慮,她提醒自己要更自律,但她并不為此自卑,因為“這不是自己的錯。”

經(jīng)此一疫,阿念變得更加愛憎分明,她陸續(xù)刪了200個微信好友,有人發(fā)的朋友圈讓她心里堵得慌,“三觀完全不一樣,我不喜歡看,也不想被他說服,沒有互相說服的欲望”;還有好幾年沒有聯(lián)系過的人,“他不關心你,你也不關心他,沒有必要再占著彼此的空間。”

以前的阿念特別在乎別人的看法,害怕有人討厭她,現(xiàn)在卻懂得了拒絕,對喜歡的人也更加珍惜。

以前的阿念從未想過友情可以跨越年齡和社會閱歷。過去的70多天里,她結(jié)交了太多看起來和自己隔著鴻溝的朋友,同病房的環(huán)衛(wèi)工阿姨、火神山醫(yī)院的建筑工人、隔離點三個老爹爹……“以前我人生閱歷單薄,看到的社會面偏窄,雖然這個過程苦澀,但確實讓我看到了人生百態(tài)。”

阿念說,這些特殊時期結(jié)下的友情都是她最艱難時的無聲陪伴。他們見證著她和外婆的最后的記憶,那段時間彌足珍貴。
如今,阿念的生活像是回到了正軌,她正在寫一部20多萬字的小說,內(nèi)容正是過去70多天的紀實。她自嘲是一名“肺炎網(wǎng)紅”,但身為編劇的她,還是希望用自己的作品說話。

實際上,90后編劇阿念也有自己的作品,一部《西游記女兒國》的同名作品和大陸版《創(chuàng)世紀》,前者上映時間一推再推,最后不了了之;后者則因為時間倉促,讓她留了遺憾。

現(xiàn)在的阿念更相信宿命,“那時候只有我能去陪外婆,才有了特別的回憶。”

但阿念還是那個樂觀的女孩,她直面最壞的可能性,在痛苦中,她總能看到那最耀眼的暖光。她說自己喜歡“阿念”這個名字,人有念想才會有趣可愛。念想,也是一種希望。

4月8日,“封城”武漢逐步重啟正常生活。午夜夢回,外婆一臉慈祥,阿念的生活也在繼續(xù),帶著關于外婆的記憶。

(文中圖片皆為阿念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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