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騎行去法國后的第6年，70歲的羅維孝在四川雅安雨城區(qū)有了自己的博物館。

他把人生幾十年都裝在這里面。其中最為寶貴的，是2014年他從大熊貓的科學(xué)發(fā)現(xiàn)地雅安寶興出發(fā)，前往法國比利牛斯省艾斯佩萊特市——大熊貓科學(xué)發(fā)現(xiàn)者阿爾芒·戴維故鄉(xiāng)的故事。

博物館里最近的館藏，是2023年博物館開業(yè)后的第三年、騎行法國后的第九年，來自戴維故鄉(xiāng)回訪來客贈送的禮物。

出走大半生，羅維孝的腳步終于放緩。5月19日，他的博物館照常開放。在騎行法國后的第十個年頭，他說博物館就是他的養(yǎng)老院、他的伊甸園、他的精神港灣。

羅維孝為自己設(shè)計了很多印章，其中有個刻的是自己的頭像。印章中，他面朝左、長發(fā)及肩，笑容燦爛。他說，有種切·格瓦拉的味道。那是騎行中他的樣子，是屬于他的理想主義與浪漫。

羅維孝，背后是騎行的郵戳墻。（肖洋 攝）

屬于個人的“西游記”

去法國的三萬里路，是羅維孝的高光時刻。

當時64歲的他已經(jīng)騎遍了祖國的東西南北中。在他回憶法國之行的書《行無國界》上，出版社用“中國騎行界‘骨灰級精神領(lǐng)袖’”作為他的個人介紹。

這一場縱橫亞歐大陸架、跨越8個國家的大膽旅行，源于那時的他覺得該走出國門了。關(guān)于騎行路線，他有幾個選擇，但作為雅安人，他希望此行“夠雅安”。因為大熊貓，雅安與法國艾斯佩萊特市有一段長達一百多年的緣分。于是，他從雅安寶興鄧池溝出發(fā)，那是1869年阿爾芒·戴維科學(xué)發(fā)現(xiàn)大熊貓的地方，世界范圍內(nèi)的大熊貓熱潮就是從這里開始蔓延。

從鄧池溝邁出第一步，是一個來自大熊貓故鄉(xiāng)的普通退休老人，對一個一百多年前，科學(xué)發(fā)現(xiàn)大熊貓、并將其帶向全世界的人的紀念。

60多歲的年紀，不懂一點外語，所有人都覺得他此行艱難。出發(fā)儀式上，朋友趕來送別，也表達他們的擔(dān)心“你活著回來的機會就是20%。”羅維孝自己也沒底，他說，雖然自己信心滿滿但也沒法拍著胸口說能活著回家門。

在介紹自己的時候，羅維孝說自己是“精神出了點問題的瘋子老頭兒”。騎行是孤獨的，特別是走出國門后，惡劣的環(huán)境、不同的語言環(huán)境以及每天高強度的騎行對他都是考驗。一個人在路上時，他又唱又跳、又哭又鬧。痛苦伴隨著他，有時他也會拷問自己為什么。

只是這一趟旅程是他想做的事，他在其中感受生命的過程，也在其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快樂。他用宿命來說服自己，也說服別人：“如果在前進的路上倒下了，那就是我命該絕。”

羅維孝愛騎行。因為工作的特殊性，過去他身體不太好。從1987年接觸騎行后，這個運動就慢慢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說，在騎行的路上，他得以放飛自我，可以去尋找真正屬于自己的空間與世界。

他把去法國的三萬里路看作是自我演繹的一場人生大戲。他說，在路上，他一個人吶喊、哭訴，在一次次絕望中完成一次次自我救贖。一個只接受過小學(xué)三年級教育的“半文盲”能做到這樣的事，起碼證明了他生命的頑強與意志力的堅韌。

通過騎行，他沖出四川盆地，在華夏大地上奔跑，走出國門他融入世界大潮。一路向西，寫了一部關(guān)于自己的“西游記”。

騎行法國的郵戳和印章墻。（肖洋 攝）

騎行三萬里圓夢法蘭西

這段旅程引起的關(guān)注超乎了羅維孝的預(yù)料。

一個普通中國退休老頭，從“熊貓老家”出發(fā)，騎行前往大熊貓科學(xué)發(fā)現(xiàn)者的家鄉(xiāng)，續(xù)寫兩地已經(jīng)延續(xù)了一百多年情誼的故事，牽動著艾斯佩萊特市人們的心，也撥動了沿途人們的心弦。

羅維孝說，一路向前他受到了沿途人們的熱烈歡迎。素不相識的外國居民向他伸出援手，沿線華人華僑把他請進家門，講述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故事。他們給羅維孝標注前進路線，教他簡易的溝通語言。他們把他視為“英雄”，并期待他能代表華人完成這一趟艱難的旅程。

沿途的大使館、總領(lǐng)事館也接待他，為他提供幫助。那些走南闖北的外交官被他的故事打動，覺得他的行程不可思議，“說我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不簡單了不起。”越往前走，羅維孝感到的是“這趟旅程的意義遠超騎行本身。”

沒人能想到，一百多年前，來自艾斯佩萊特的阿爾芒·戴維在萬里之外的中國會留下一段關(guān)于大熊貓的故事。而一百多年以后，也沒人會想到，有個來自大熊貓故鄉(xiāng)的退休老人，會不遠萬里前往艾斯佩萊特續(xù)寫這個關(guān)于大熊貓的故事。

2014年7月1日，經(jīng)過一百多天的騎行，羅維孝進入法國。和羅維孝一樣，艾斯佩萊特市的人們也無比希望羅維孝能完成這次旅行。

當羅維孝在法國中央高原失去聯(lián)系后，艾斯佩萊特市前市長戴海杜馬上就找到了羅維孝在法國的聯(lián)系人，并表示要組織救援隊把人安全送達。

幾經(jīng)波折，7月10日，羅維孝到達阿爾芒·戴維的故鄉(xiāng)。從“熊貓老家”到大熊貓科學(xué)發(fā)現(xiàn)者的故鄉(xiāng)，羅維孝用了115天，走了3萬多里路。

這個來自中國西南部的老人，在法國西南部的城市贏得了當?shù)鼐用竦膴A道歡迎。

站在戴維的故居，羅維孝接受當?shù)厝说木匆?。（受訪者供圖）

在人們的注視下，羅維孝走到戴維的雕像前脫帽鞠躬致意。在戴海杜的陪同下，他登上戴維生前住過的小樓，憑窗接受來自戴維故鄉(xiāng)的敬意。人們站在街上，給予他掌聲與歡呼聲。當?shù)氐陌退箍撕铣獔F也在窗下，給他唱起被巴斯克地區(qū)視為“國歌”的歌曲《敬禮，大人》。

站在窗前，羅維孝雙手握拳，雙臂向前揮——這是他的“招牌動作”——回應(yīng)大家的熱情。

在艾斯佩萊特市市政廳，羅維孝被授予艾斯佩萊特市“榮譽市民”稱號。他還參觀了以戴維命名的植物園，園中不少以戴維名字命名的植物就來自中國，其中不少的原生長地就在此行的出發(fā)地寶興。

羅維孝這三萬里路帶來的影響是巨大的，就連忙碌于艾斯佩萊特市和雅安市友好關(guān)系工作的政府官員也對他贊嘆不已。

“在你面前，我只是當了一個‘導(dǎo)游’而已。”

“騎士羅”的個人博物館

完成騎行后，羅維孝在法國停留了幾天。他到了艾斯佩萊特所在地區(qū)的首府城市巴約納，也去到了法國首都巴黎。

羅維孝在法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的照片翻拍。（肖洋 攝）

在巴黎，他參觀了法國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并得以進入大熊貓模式標本陳列室。在博物館工作人員陪同下，他輕輕撫摸了這具一百多年前被阿爾芒·戴維帶到法國的大熊貓模式標本。

歷經(jīng)苦難完成夙愿，他說，他興奮激動。

法國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為他舉行了捐贈儀式，他把一面蓋有沿途所經(jīng)地郵局郵戳及中國駐外使領(lǐng)館印章的騎行路線圖旗幟捐贈。作為他此行的見證，這面旗幟和那個一百多年前來到這里的大熊貓標本一起，把雅安的印記和雅安人的印記留在法國巴黎。

原本巴黎之行還有更隆重的儀式，但羅維孝拒絕了。他完成了既定目標，對他而言，這個事情已經(jīng)畫上了一個句號。

完成騎行后羅維孝回到雅安，把這趟旅行回憶成書。這一百多天里，他把途中的所思所想用短信等方式記錄。在歸途中他寫下這樣一句話：行至此，我不敢妄言說我成功了，但我敢說我努力了。

在完成旅程后的第六年，羅維孝用自己的房屋建起了屬于自己的騎行博物館。在“騎士羅騎行游歷博物館”，他把自己的大半輩子都放進了其中。從當兵開始，到騎行全國，再到騎行法國。

里面最新的館藏來自2023年10月，那是時隔9年后，來自戴維故鄉(xiāng)的回訪來客送給他的禮物。其中還包含了環(huán)法自行車賽的冠軍衫。

早在2003年，雅安寶興就與艾斯佩萊特締結(jié)了友好城市關(guān)系。在今年4月紀念大熊貓科學(xué)發(fā)現(xiàn)155周年的活動上，艾斯佩萊特市的市民還發(fā)來祝福視頻。他們說，大熊貓在中國很重要，在艾斯佩萊特也同樣很重要。這份在155年前由阿爾芒·戴維開啟的友誼，他們倍加珍惜并希望能夠長存。

從法國回來后，羅維孝也接待了很多來自法國、來自艾斯佩萊特的朋友。他的騎行經(jīng)歷，即使在萬里之外的法國也是一段佳話。博物館沒建起來之前，他們就去鄧池溝，看看阿爾芒·戴維在中國曾經(jīng)生活工作過的地方。博物館建起來后，他們還可以來博物館，看一個普通的中國退休老人如何把這段故事續(xù)寫。

羅維孝說，所有來這里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他把當時騎行法國、在艾斯佩萊特的一幕幕還原，這些來自遠方的客人看到他們的朋友、親人出現(xiàn)在展陳中，那些他們曾經(jīng)見過的一幕又活靈活現(xiàn)出現(xiàn)在眼前時，他們也感動到流淚——他們也沒想到，一個普通的中國退休老人，能靠自己的努力搭建起這樣一個平臺。

雖然大家語言不通，但通過他們的動作和表情，羅維孝能感受到對他的敬意。

伊甸園里“想要的生活”

如今，羅維孝把主要的時間都花在了打理博物館上。對一個普通的退休老人來說，維持一個博物館運行的難度不亞于一場騎行。他每天寫作、工作，還會抽空去游泳鍛煉，每天能走出去兩萬步。

郵政部門把羅維孝騎行時的照片做成了明信片，他在上面寫下自己的隨筆感言。（肖洋 攝）

上年紀后他記性不好，時常想到什么就寫在隨身攜帶的小紙片上。博物館里，還有專門的展柜展示他的隨筆感言。這些寫在由他騎行途中拍攝的風(fēng)景照制成的明信片上的“只言片語”，是他自己的“布袋書”，通過這些大量靈光一現(xiàn)的文字，來訪的人就能窺得和這個“瘋子老頭兒”陽光樂觀外表一樣堅韌的內(nèi)心。

博物館建成后，他的戰(zhàn)友也曾來到這里。看著這個他用曾經(jīng)拼過命的經(jīng)歷裝飾而成的場所，他們說這是他一步一個腳印為自己打造的歷史豐碑。

羅維孝這些年寫的書。（肖洋 攝）

這些年，羅維孝把自己的騎行經(jīng)歷都寫成了書，洋洋灑灑數(shù)十萬字。從法國回來以后，他收到很多鮮花和贊譽，有人說他已經(jīng)功成名就，是個成功人士了。但他卻謝絕了聚會，也拒絕了包括跨國公司在內(nèi)的代言邀請。對他而言，作為一名普通的退休工人、退役軍人，他做的只是自己想做的事，他還想繼續(xù)在平淡中去修身養(yǎng)性。

而這個博物館，就是屬于他的養(yǎng)老院、伊甸園和精神港灣。在這里繼續(xù)琢磨想做的事，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十年之后，再想起那段旅程羅維孝仍會覺得不可思議，他把騎行的完成說是天時地利人和。盡管他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限，但他看到的是，這不表明他是NO.1，而是強大的祖國給他提供了保障和支持。

“是中國的底氣在這里扎起！”

——這也是他通過騎行經(jīng)歷，想要傳遞下去的東西。所以，他應(yīng)邀去了很多地方，給很多人上過“課”，現(xiàn)在他也想走進校園，給那些后輩們講講這些故事。

前半輩子參軍工作建設(shè)社會，后半輩子騎行寫作充實自己的身體和靈魂。羅維孝用“挺圓滿”來評價自己的一生。提到過往很多事情，他都無比自豪。一個只上過幾年小學(xué)的人，在人生的幾十年里不斷學(xué)習(xí)，在奮斗打拼中完善自我，提高對人生的認知，這讓他感到驕傲。而這所有的一切又都可以回到“夢想”上。他說，這個夢可以是南柯一夢，也可以是黃粱美夢，但唯有努力可以讓它們照進現(xiàn)實。

回顧自己的過往，羅維孝講他這一生注定與大熊貓和騎行有緣。以前他通過騎行傳播中國關(guān)于大熊貓的故事，如今他在博物館里把這些故事傳遞。

今年是他騎行法國的第十個年頭，也是中法建交60周年。他把博物館外墻上，那張他騎車到達艾斯佩萊特市的海報大標題改為“慶祝中法建交60周年”。

他喜歡我國對外交往時常提的一句話——國之交在于民相親，民相親在于心相通。騎行回來后，講到這句話時他喜歡在后面加一句自己的理解“心相通在于常往來”。

在青衣江畔的博物館里，他等著遠客“常往來”。

記者：肖洋

來源：封面新聞